低头看一群蚂蚁
\n文/文猛
\n一
\n村庄里庄稼地多,山林比庄稼地更多,大人们往庄稼地走,我往山林走,我放着一群羊。说是一群羊,其实就五只羊,羊妈妈和她连续三年生出的四个孩子。
\n山林多,我们的羊从来不会担心吃的问题,让羊走向哪方山林,是我每天早晨很纠结的事情。妈妈总会让花花跟着我,让花花照看着我,这是花花在妈妈面前蹲着接受的指令。
\n花花是一条狗。
\n让花花在前面领路,花花走向哪片山林,我和羊群就走向哪片山林。
\n花花总会带我们走向老鹰岩下的山林,那里有羊特别喜欢吃的蚂蚁草、鸡窝草、嫩嫩的山茅草,那里有我山里的朋友——蚂蚁。花花喜欢追逐那里的野兔。那片山林野兔很多,时不时出来在我们眼前晃,让花花兴奋地在山林里追逐,事实上花花从没有追上过一只野兔。这不是花花跑得不够快,我感觉是花花在逗那些野兔玩。
\n有花花带路,我一年大部分时间在老鹰岩下放羊,除非花花早上闻到去老鹰岩的路上走过另外的羊群,羊群混在一起会打架,不同群的蚂蚁混在一起会打架,我们小伙伴混在一起也会打架。
\n二
\n高高的老鹰岩,有了鹰的飞翔姿态就有了生命,只是这只硕大的老鹰并没有飞走,永远保持一种飞翔的姿态,让我们觉得它下一秒就会飞起来。老鹰岩下面是一方巨大的山洞,自然叫老鹰洞。山洞里有一方水潭,清泉从洞顶上叮咚流下,总不见水潭满过,据说水潭连着山林下的天缘河。除了那方水潭,山洞中其他地方都非常干燥。山洞中陆续有很多人家住过,住到村里修好自家的房子,才会从山洞中搬出去。老鹰洞就是那些年代村庄里的公租房或者过渡房,村里人说那也是我们村庄的窝。
\n老鹰洞外面有几块地,是当年的山林开垦出来的。有人家住的时候,那是菜地。没有人家住的时候,种些玉米高粱。那片地在村里没有登记。
\n地的下面是一排竹林。竹林下面是长着大片蚂蚁草、鸡窝草、山茅草的草场。竹林成了竹栅栏,隔开草场和庄稼地。
\n草场下面是一方乱石丛林,那些巨大的石头显然是从老鹰岩上垮塌下来的,估计是老鹰想飞翔时掀动了巨石,老鹰就不敢再飞,安分下来。巨石上长着草,长着树。巨石交错之下总会形成一些石洞,遮风挡雨。
\n那里成了蚂蚁的家。
\n石林下面本来也是大片森林,长着挺拔的松树、柏树,村里人不断在那里砍树,逐渐把森林砍成了草场。
\n草场下面是森林,森林下面是天缘河,听说河水很清,听说河水中鱼儿特别多,但是大人们绝对不会同意我们穿过那片森林。
\n有竹林挡着,有花花看着,羊们在草场吃草,我有足够多的时间走进蚂蚁的家。
\n三
\n这里住着村庄常见到的黑蚂蚁。我认为黑蚂蚁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对人类最友好的蚂蚁,村里人说“不要去踩死一只蚂蚁”,其实是对黑蚂蚁说的。黑蚂蚁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类的事情。看着黑蚂蚁在地上爬行,很像城里那些黑色的轿车,黑色的工蚁是普通轿车,黑色的蚁后就是豪华的房车。蚂蚁是大地上的搬运工,我应该把它们比喻成黑色的货车,货车力气大,但是不漂亮不豪华不养眼。黑蚂蚁是大地上力气最大的动物,但是它们特别漂亮、富贵、稳重,所以我比喻成轿车。
\n村里也有红蚂蚁,不是那种我们看得惯的大地上的红,背上长着可怕的红色的刺,样子特别狰狞,村里也叫它们蛇蚂蚁,和蛇一样是特别让人讨厌又让人害怕的动物。它们知道村里人不喜欢它们,它们不像黑蚂蚁一样,人在哪里,它们在哪里,它们很少在村里有人居住的地方出现,一般出现在荆棘丛中、乱坟岗、河边沼泽地那些地方,那些地方也只有坏人们爱去,坏人和坏蚂蚁在一起。
\n村里最可怕的是白蚂蚁。个子很小,破坏力很大,它们不在大地上生活,它们在房梁上生活,在木家具里面生活,只要有木头的地方就很可能会出现白蚂蚁。它们把房梁把家具咬成木屑,如果不被发现,用开水烫死、用药毒死或者用火烧死,它们很快就会毁掉一个家。
\n蚂蚁有好坏,人也有好坏,我们村里从来不去责怪蚂蚁,只是尽量躲着那些有害的蚂蚁,就像躲着村里那些不太善良的人一样。
\n回到老鹰岩下的石林,这里没有红蚂蚁和白蚂蚁,只有黑蚂蚁。石林上面长着蚂蚁草,那不是蚂蚁吃的草,取名蚂蚁草更多的理由是那些叶片很像肚子长得特别夸张的蚂蚁。蚂蚁们在草丛中忙碌,在树枝上奔跑,有单独一只蚂蚁出来侦察食物信息,有三五只蚂蚁一队巡逻食物,更多的时候是一群蚂蚁共同搬运一片树叶、一只昆虫、一粒粮食,慢慢走向石林下面的家。
\n羊儿在山林悠闲地吃草,我悠闲地看着奔忙的蚂蚁。我不知道蚂蚁们是否看见我低头在看它们。如果知道,那绝对是它们头顶黑压压的乌云,我绝对是它们眼中的庞然大物。事实上,大地上任何事物在蚂蚁面前都是绝对的庞然大物,但是它们并没有被吓倒。如果真被吓倒,大地上就没有一只蚂蚁啦!
\n一只蚂蚁总会让我们觉得微不足道,一群蚂蚁就会让我们肃然起敬。
\n村庄山坡上有一座蚂蚁坟。
\n全来福的父亲全泽选是村里捡粪的,全来福是全泽选在山坡上捡来的,全泽选捡到过好几个孩子,辛苦养到两三岁的时候,外村没有儿女的人家一看模样还端正,就看中抱走。全来福一直不愿意跟着别人走,他要守着自己的父亲。有一年夏天,全来福的父亲全泽选在石林下面的天缘河给全来福捞鱼,他不知道天缘河上游几个村庄下了大雨,突然上涨的洪水淹没了他……村里人在河边找到他。村里有个风俗,外面非正常过世的人不准进村。大家给全泽选盖上竹席,回村商量如何给全泽选安葬的事情。第二天早上,村里派了几个人来安葬全泽选,在河边却找不到盖着全泽选的竹席,却在天缘河边看见一座土包,无数的黑蚂蚁正忙着夹土垒坟……
\n村庄还有一座蚂蚁堤。
\n村庄大兴农田水利那些年,一个城里来的年轻驻村工作队干部突然看中了村庄最高的一湾田,非要在那里修建一口水塘,理由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水塘的水可以流进村庄每一块稻田。大家劝年轻干部,把水塘修到我们头顶,水可以流进村庄每一块稻田,水也可以淹没掉整个村庄。有城里年轻干部的坚持,水塘如期修好,大家看着水流进村庄任何一个地方,大家也担心一场暴雨一场山洪。事实上村庄高处的水塘只关了一个冬天的水,春雨下来,大家提心吊胆的时候,大家却发现水塘怎么也关不住太多的水。村长带人放干水塘查看关不住水的原因,才发现水塘堤坝上有很多蚂蚁洞,洞里没有蚂蚁,水塘里的水却从这里浸出去啦,水塘自然存不住水。村里报告乡里,乡里本来对水塘的选址有意见,顺水推舟就同意啦。村里把水塘恢复成原来的水田,大家又在堤坝上种了很多槐花树,大人们到槐花树下乘凉,讲些天南海北的故事。塘里没有了水,蚂蚁们回到堤坝下,我们正好在堤坝下看一群一群永远在忙碌的蚂蚁。
\n我一直不解,蚂蚁们帮我们毁掉头上的水塘,是谁告诉它们的,或者是谁引了蚂蚁去的。后来读了书,读到成语“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才知道蚂蚁很早就在成语中有了一席之地,村里的堤坝不是它们毁掉的第一个,也知道这个成语不是褒义词,是警示词,但是在我们村庄这是一个好词是一件好事。心中只明白一点,同在大地上,大地上的一切都是相通的,哪怕高高在上的人和形如草芥的蚂蚁。
\n我在山上放羊的时候知道蚂蚁坟和蚂蚁堤,当我读了更多的书,走了更多的地方,我才知道比蚂蚁坟蚂蚁堤更有分量的事情——
\n一种动物,真正统治地球的是蚂蚁,大约一百兆只。
\n地球上蚂蚁吃掉的肉的总量超过所有狮子、老虎、狼加起来的肉的总和。
\n地球上每有一个人,就有14000只蚂蚁,蚂蚁超过人类的总重量。
\n幸好我在山上放羊的时候不知道这些!
\n羊在山林吃草,不需要我放牧,我更多的时候是在放牧这群蚂蚁,有时候还像追逐野兔一样追逐过这些蚂蚁。
\n摘来几片嫩叶,让蚂蚁搬回家。
\n捉来一只青虫,让蚂蚁运回家。
\n带来玉米面饼子,蚂蚁们无法搬运,一口一口把玉米面饼子咬成颗粒运回家。
\n我总有这样一种感觉,自己牵着一群蚂蚁,其实我身后牵着的是羊。
\n四
\n一只螃蟹闯入它们的家园,一只蚂蚁看见了,很快走来一群蚂蚁,它们围着螃蟹,在草地上就像围成一团墨,成为一幅蟹蚁对峙图。面对山一般高大的螃蟹,蚂蚁们无从下口,螃蟹一个劲地快跑,就扔掉了身上的蚂蚁。蚂蚁没有放弃,被扔掉了又围上去,围了几次突然发现螃蟹没有先前的气势汹汹啦,慢慢变得虚弱。我看见蚂蚁从蟹脚的关键软肋处、眼睛里钻进蟹壳,蚂蚁绝对的聪明。怪不得后来知道蚂蚁是地球上吃肉最多的动物,它们的确吃出了经验。没过一会儿,这只威武的螃蟹就剩下一只空空的蟹壳。
\n山林中空空的蟹壳很多,山林下面有天缘河。
\n一群麦粒般大的蚂蚁,面对一只庞大的螃蟹,这明显是以卵击石。那个时候我还小,无法想清楚很多的事情,甚至觉得山林中的事情就是这样。现在回想起来,面对突然闯入的庞然大物,要制订这样一个近乎无法实现的夺食计划,必须得到很多的支持响应,必须得作出相应的规划预案,向一只螃蟹挑战,谁发出这个指令,这个指令怎样传达到成千上万的每一只蚂蚁,它们没有手机,没有电话,没有冲锋号,没有大喇叭,没有微信群。一只巨大的螃蟹走进自己的领地,不需要发动,不需要讨论。保卫家园,就是动力。团队协作,就是战术。
\n在山林我经常见识一群蚂蚁的力量,也经常见识一只蚂蚁的力量。长大后的知识告诉我们,一只蚂蚁可以支撑高于自己体重五倍的重量,这是我们人类无法达到的境界,哪怕是久练成钢的举重运动员。
\n读书啦,作连词题,辛勤的什么——?我们总在后面一定连接着蜜蜂,觉得蜜蜂是世界上最辛勤的生命。把我们村庄的蚂蚁们一想,感觉辛勤的也有蚂蚁。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蚂蚁会停下来在山坡上悠闲地打滚、悠闲地晒太阳,他们永远行色匆匆,永远步履不停。认真想起来,蜜蜂干的是技术活,蚂蚁干的是体力活,它们不是在搬运,就是在去往搬运的路上,它们才是大自然真正的搬运工。
\n我在家中很难见到一群蚂蚁,蚂蚁从来不会成群地在人们的家里出现,它们知道这是人类的家,不是它们的家。我在家里见到一只蚂蚁拖着一粒比自身大好几倍的玉米粒,攀爬门槛,走向门外的洞穴。努力一次,失败一次,每一次都从门槛上跌下来,第99次掉地,依然毫不气馁地拖起玉米粒走向门槛。当我用一种复杂的心情预测它第100次失败的情景时,这次,它居然奇迹般爬过门槛。
\n那一刻,我突然感觉我很渺小很无力。
\n五
\n蚂蚁和我们见到的蜜蜂很相似,有着分工明确的组织系统,工蚁就为集体服务,它们的任务就是狩猎和保卫,就是为了保护它们的蚁后。地上奔波忙碌的是工蚁,我们很难见到蚁后,如果你的心思不那么宏大,看着工蚁和蚁后总有奴隶和奴隶主的感觉,一大群工蚁心甘情愿地养活它们的蚁后,而且是那么臣服。走进蚂蚁的世界,你会发现这里没有剥削,没有不公平,它们就是分工不同,没有高层和底层的区别。在我们人类处于底层的人可以通过读书通过努力甚至通过反抗成就高贵,人的命运变化谁也无法预测,无法一眼看到,人有复杂的心思是很正常的。蚂蚁世界则不同,工蚁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付出也不会成为蚁后,工蚁就是它的工作,也许大自然会赐予它们不同的遭遇、环境和美食,但是永远不会有身份改变的奇迹,是可以一眼看到底的蚁生,这就给了工蚁专注的单纯的幸福的一生。
\n我们读过德国作家莱辛的寓言故事《土拨鼠和蚂蚁》,故事里面说:“一只土拨鼠嘲笑蚂蚁说,你们真可怜,一整个夏天忙忙碌碌,只搜集到很少的食物,你们该去看看我的储藏!蚂蚁说,是的,你储藏的食物的确比你所需的多很多,那么,当人们把你挖出来,就会清空你的粮仓……”
\n谁见过蚂蚁拖着鲍鱼、拖着金粒在大地上招摇过市?
\n谁见过蚂蚁洞里塞满了粮食?
\n蚂蚁们在地球上生活了一亿年,是地球上的老资格啦,但是它们对生活总是隐忍、沉默和顺从,有所得有所不得,每天匆匆忙忙在大地上爬行,在洞口守卫,绝对的脸朝黄土背朝天,这个劳作的影像就是我们村庄的农人,大家都在大地上耕耘。
\n我们人也可以单纯一些!
\n我怀念我的放羊生活,其实是怀念我放蚂蚁的生活。我在山林中放羊,我也在山林中放蚂蚁。那些放羊的日子教会了我看天、听地、望风、躲雨,更为重要的是让我走进一群蚂蚁,那些蚂蚁如同一枚枚文字,蚂蚁是我读到的最早的文字,给我无尽地遐想,我大脑中最先的故事就是蚂蚁的故事,我给村庄的蚂蚁编了很多的故事,在蚂蚁故事的天空我纵横驰骋,天马行空。
\n所以我一直认为山坡、羊、蚂蚁是我作家之路梦开始的地方。
\n师范毕业在家等待分配,尘埃未定,我就想到了我放羊的山坡,写山坡上蚂蚁的故事,题目叫《蚂蚁王国历险记》,写蚂蚁的故事,其实也是在表达我对分配前程的忐忑。小说投给了《少年文艺》,可惜石沉大海,连一封退稿信都没有给我。一场大雨让家里土房垮塌,自然就埋藏了我的手稿。等到我分配到一所中学任教,尘埃落定,提笔回忆我的《蚂蚁王国历险记》,却想不起成篇的文字……
\n我欠山坡上蚂蚁一篇小说。
\n去年我回老家给父母扫墓,再到我放羊的山坡,当年长满青草的山坡如今长满了大树,山坡上见不到一只羊,自然也见不到放羊的孩子。
\n“草木会发芽,孩子会长大,岁月的列车不会为谁停下……”耳边响起当时正热播的电视剧《人世间》主题曲。
\n山坡上蚂蚁还在,它们在山坡上依然有忙不完的事情,当年我趴在地上看它们搬树叶、搬青虫,它们忙它们的,就当我也是它们中的一员,经常用触须给我打招呼。现在我必须使劲弯下身子去看它们,我遮住了它们的阳光,给了它们巨大的阴影,蚂蚁群出现了巨大的惊慌,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我不再是它们的伙伴,是突然到来的庞然大物。
\n不知这是我对蚂蚁的陌生,还是蚂蚁对我的陌生?
\n今天很多父母向我打听成为作家的秘密,我告诉他们的经常只有两句话,给他一群羊,给他一方山坡。今天很多的孩子缺少大自然这门最重要的课堂。我们给了孩子我们所能想到的一切,但是我们总忘记把最重要的东西给孩子们。
\n六
\n一两只蚂蚁在大地上爬行,那从容,那姿态,很有些国画意境。事实上国画中专门画蚂蚁的人很少,画虾、画蝌蚪的很多,它们都比蚂蚁大,但是它们不能在大地上爬行。
\n一群蚂蚁在大地上排着队伍,在洞穴中躲风躲雨,就没有了国画的意境,蚂蚁从没有想过生活的画面,只想过生活的全面。
\n风来啦,风吹动草,风吹动树,风吹动沙,树叶,枯草,泥沙都在风中,谁也不知道会到哪里去?我觉得风也不知道。
\n风吹不走蚂蚁。
\n照我们人类的思路,蚂蚁那么轻,那么渺小,让风卷进去是必然的结局,风中有树叶,风中有枯草,风中有泥沙,风中却看不见蚂蚁,是不是低矮的东西风吹不走,泥沙很低矮啊,还是让风吹走啦。蚂蚁有一双连通天地的天线,雨要来,风要来,它们会在风雨到来之前的几秒钟知道,躲进蚁穴中,蚁穴躲在大地中,风中自然见不到蚂蚁。
\n我很想知道蚂蚁有一个怎样的家?
\n雨来啦!蚁穴陷落在雨水里,不是所有的蚁穴都有我们老鹰岩下的安宁,都有大青石罩着。逃亡,向上,蚂蚁没有办法直面风雨,这是它们生活的常态,所以我们在大地上总见到迁徙搬家的蚂蚁长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家是永恒的。蚂蚁信赖家的温暖,但不依赖,蚂蚁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哪怕风雨再惨烈,只要蚂蚁在,就有家园在。更为关键的是蚂蚁对天地之间风雨欲来的消息最先得知,蚂蚁搬家,风雨要来,这个消息也会传达到我们人这里。
\n蚂蚁是天地之间的风雨情报员。
\n我对蚂蚁的家园有了更急切地向往,它们有一个怎样神秘的家啊?
\n雨后天晴,大地还有些湿润,蚂蚁暂时不会去想搬家和逃亡的事情,最为关键的理由是,我只有一把镰刀,阳光晒干后的大地非常坚硬,我无法用镰刀去掀开蚂蚁的家。
\n老鹰岩下的蚂蚁窝,尽管有几方巨石遮风挡雨,但它们的窝依然免不了雨淋,雨淋过的大地变得松软,跟着蚂蚁进出的洞口,用镰刀掀开——
\n七
\n曲曲弯弯的通道,四通八达,没有红绿灯,没有交警指挥,蚂蚁们进进出出十分畅通,没有我们人类城市的拥堵。通道两边是大大小小的房间,有很多间食物贮藏室、幼虫室、蛹室、卵室,有很多间诸如休息室、会客室、信息发布室、信息研究室、指挥室,当然也有很多间交配室,感觉就像人类的婚房,很多房间我们人类无法命名,显然就是一座繁荣的地下城市。结构之复杂,布局之合理,井然之有序,让我们叹为观止。长大后我拜访过西部很多神秘消失的古城,每见到一座古城,我脑海中总会有蚂蚁窝的景象,感觉这些古城就是放大了的蚂蚁窝,只不过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地上,一个是大地当房顶,一个是天空当房顶。
\n我见到了蚁后,比一般蚂蚁大三四倍,高大健壮,雍容华贵,气宇轩昂,母仪天下,前呼后拥的蚂蚁很多,对权力对母爱的崇拜天地相通,无一例外,无可厚非。
\n洞穴是蚂蚁的家,是蚂蚁的村庄,是蚂蚁的城堡,甚至可以说是蚂蚁的国家。看着进进出出的蚂蚁,面对它们的天空飞来的巨大的镰刀,面对握着镰刀的巨人,它们有突然被我这个外敌入侵的惊慌,但不是人类体育场踩踏事件的那种惊慌,慌而不乱,只是比平常爬行的速度更快一些而已。它们首先转移的是蚁后,然后就是蚁卵、幼蚁,然后才是粮食。粮食没有啦,可以再去找。蚂蚁没有了,那是无法再找回来的,失去一只蚂蚁,就如同我们失去一位亲人,蚂蚁同样有人的理智。
\n蚁穴里的蚂蚁比我们村庄的人多多啦,甚至超过我们所在的乡所在的县,包括后来我走入的城市。我有一个疑问,每只蚂蚁有自己的名字吗?我想一定有,不然谁来指挥他们呢?那么多的蚂蚁用这个那个是喊不过来的。如果每只蚂蚁真有自己的名字,给每只蚂蚁取出不同的名字该是多么困难多么复杂的事情,就算用数字来编号,编到最后一只蚂蚁,那个数字该是多么巨大和惊人,把那串数字喊清楚是很费力的事情。
\n我一直感觉蚂蚁世界应该有一本比我们人类字典还要厚的字典,才有更多的字词来为每只蚂蚁取出一个不同的名字。如果蚂蚁没有自己的名字,为什么它们迁徙的队伍排列得那么整齐?为什么它们搬动一片大树叶一只大昆虫或动物尸体的时候没有一点混乱?为什么它们的婚房没有吵闹、斗殴、绯闻?每只蚂蚁在哪个工位,每只蚂蚁在哪个位置,井然有序,显然有人在喊它们的名字,在安排每一只蚂蚁,蚂蚁中的指挥官绝对是伟大的将军!
\n在蚂蚁的世界,没有阳光,它们在黑暗中爬行,在黑暗中工作,在黑暗中生活,那是一个我们人类无法想象的黑暗世界。在黑暗中它们准确预测天地风霜雨雪,山崩地裂,地火喷发,是那么精准,逃过天地劫难。
\n我们村庄也有一群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们,一是生来就是瞎子的人,一是在大山中煤窑挖煤的人。他们没有蚂蚁在黑暗中练就的慧眼,瞎子总会摔倒,挖煤的人总会让大山埋进大山,他们对人生的下一秒无法预测。
\n如果抛开迷信之类的标签,村里有个段瞎子,从生下来就看不见东西,但是他偏把人生的一切看得分明,他给村里人算命,给外村人算命,给远远近近慕名而来的人算命,总会给人们一些意想不到的的预测,总会让人埋怨段瞎子瞎说,偏偏这种“瞎说”的预测总会在不久的时光格上兑现。
\n是不是黑暗总能够给人慧眼?
\n段瞎子的所有关于人生的预测有没有科学依据,无法判断。段瞎子离世多年,我们也无从问到,是不是黑暗的世界里会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在告诉他,然后他再告诉我们,但是我们必须相信生活中总有一种神秘之物在愉悦地安排我们一切,在适合的时间,在适合的地点,在适合的人群。
\n段瞎子最后走入了真正的黑暗,村里再没有人能够“瞎说”,大家对明天和不幸谁也不知道哪个会先到,村里再没有人预先去给我们的未来踩点。
\n我一直在想,如果蚂蚁会说话,它们应该都有段瞎子的神奇,它们会告诉我们更多天地的秘密更多人生的秘密。“黑暗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他来寻找光明”。诗人顾城在《一代人》中这样礼赞黑暗,黑暗比光明更光明,不信你去看看蚂蚁的家园。
\n我们村庄有盖子,那就是天空,很高很远,一半时间明亮,一半时间黑暗。
\n蚂蚁的村庄也有盖子,那就是大地,很低很低,它们永远在黑暗中。如今我掀开了它们村庄的盖子,给了它们光明,它们开始井然有序地搬家,它们要寻找它们的黑暗,它们踏上了蚁生新的道路——
\n八
\n德国作家黑塞说:“每条道路都是回家的路,每一步都是诞生,每一步都是死亡,每一座坟墓都是母亲。”
\n感觉黑塞有点伤感,蚂蚁们没有把灾难看作灾难,就当作是生活中的一场演练。
\n面对浩浩荡荡、坚定向前的蚂蚁大迁徙队伍,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渺小。我们一直把比我们高大的叫树,比我们矮小的叫树苗,在我们眼中叫树苗的在蚂蚁眼中就是高耸入云的大树,就连小草,在蚂蚁眼中也是大树,它们也许应该叫草树。把自己缩小几万倍,去做一只蚂蚁,去想蚂蚁的蚁生之路,去想蚂蚁的事情,我们会对周围一切充满力量。
\n我曾经在平整的石板上做过这样一个游戏,倒一摊水,用手指牵出水来形成一个水的围城,捉一只蚂蚁放进水的围城,蚂蚁在水城中拼命地爬动,用非常惊人的速度躲避着水,转着圈。水城的圈越来越小,蚂蚁转得越来越快,当水城的水慢慢淹没所有的空地,就要淹没到蚂蚁的时候,蚂蚁突然一跃,跃上水面,逃命而去,这就是蚂蚁面对绝境的力量。如果水不给蚂蚁最后一击,或许蚂蚁将永远被围困在水城。
\n绝路就是出路。
\n每一条道路的尽头,都是另外一条道路。
\n每一个到达的目的地,都是新的出路。
\n一生往前看,每一件事都是大事。
\n一生往后看,每一件事都不是大事。
\n人的一生从时间的长度上永远在做减法,没有时间允许我们哭天抢地,茫然无措。
\n时间的灰烬里,遍布着竖起耳朵等待春天的种子。
\n九
\n一个人走向我,我听出是全来福,父亲全泽选走后,他接过父亲的粪筐,他成了村庄捡粪的人,每天背着粪筐在村道上在山林中走,捡牲畜的粪,捡山里动物的粪,滋润他家的土地。他没有儿女,却和他父亲一样收养了远远近近好几个让家里人扔下的残疾儿童。大家致敬他的善良,却远离他,因为他身上总散发出一种味。
\n全来福走向我,我知道他把粪筐放在很远的地方,全来福和村里每一个人说话都会把粪筐放得很远。
\n“猛子,以后不要去打开蚂蚁窝,那是它们家的房子。在乡村只有最有仇恨的人家才会去掀人家房顶!我们和蚂蚁没有仇恨,它们也是生命!”
\n我没有想到平时头都不敢伸直的全来福会说出这么深刻的话,让我一下脸红,我连忙解释,我只是很惊奇蚂蚁的家。
\n全来福并没有再责怪我什么,吩咐我以后在村里玩的时候不要嫌弃他的那些孩子,他们是长错了地方的草,是长不成树的草,但是草也有青翠动人的一生啊!他们来人世一趟更不容易,他们也是村庄的孩子。
\n听说全来福小时候读过很多书,父亲走后,就没有读下去。
\n仰望着全来福的背影,刚才对蚂蚁窝的惊艳变成了愧疚。我没有嫌弃他的孩子,我也没有害这些蚂蚁的心。我会告诉全来福的孩子和村里所有的孩子,往大处想,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天地之间小小的蚂蚁。
\n我该怎么告诉大地之上所有的蚂蚁?
\n我怎样才能和蚂蚁对话和沟通?
\n我知道只要让一只蚂蚁知道了我的心意,整个山林的蚂蚁,整个村庄的蚂蚁,甚至更远地方的蚂蚁,都会知道。
\n大地是相通的。
\n离开村庄,离开山林,我总会停下来看一只蚂蚁,我是有记忆的,我最清晰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我放羊的山林,就是那些陪伴我的一群群蚂蚁。蚂蚁更是有记忆的,大地上的路那么复杂,我们从没有听说过有迷路的蚂蚁,我会告诉它们我的愧疚和致敬,相信我对他们的倾诉,他们会记住。生活中我们经常说一句话:“我像捻死一只蚂蚁一样捻死你!”这是我们最爱表达的强大,这是对弱者的淡漠和轻蔑,我们经常拿蚂蚁说事,会不会传到蚂蚁心里,他们告诉蚁子蚁孙——
\n不要和人类往来!
\n这种告诫是可怕的!
\n看不见的时间,看得见的蚂蚁,停下来看一群蚂蚁,低下头来看一群蚂蚁,不去想那些太过伟大太过辉煌太过遥远的事情,我知道这些蚂蚁不是来自我们的乡村,不是来自我们的童年,蚂蚁有着强大的生命力,蚂蚁不是种子,就算那些有翅膀的蚂蚁,也飞不到我们的城市。从每一群蚂蚁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乡村,看到了童年,看透了生活,蚂蚁就是乡愁和时间的药引,让生活这副汤药一下活泛起来。
\n但是,停下来看一群蚂蚁,低下头来看一群蚂蚁,在今天是需要勇气的,看手机、读微信、看美女、品美食、赴约会的年代,你看一群蚂蚁,一群人会看你。
\n哪怕这些都不存在。你会停下来看一群蚂蚁吗?你会低下头来看一群蚂蚁吗?
\n天地之间,我们其实也是一只蚂蚁。
\n(原文刊发于《四川文学》2025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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